奇人辜鸿铭

　　钟兆云

　　辜鸿铭（１８５６－１９２８），福建同安人。清末民初时的著名学者，北大教授。精通１０种外语，曾为６国使节当翻译，以此被孙中山誉为“中国第一”。２０世纪２０年代，曾与泰戈尔同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。最近，钟兆云著长篇传记小说《奇人辜鸿铭》一书，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，该书记录了这位学者丰富而奇特的人生经历。本报特摘编一节以飨读者。

　　美国回来的年轻博士胡适垂下了高傲的头

　　那一年，胡适像只矫健轻灵的燕子，穿越茫茫的太平洋，以一身海的气息，扑进了北大这座弥漫着皇家气息的中国最高学府。这是秋日的一个下午，天空蔚蓝，轻云流动，校园内的玉兰树散发出迷人的芳香。

　　未及而立的胡适，西装革履，剪一头乌黑油亮的学生发，略微嫌长的脸上犹见粉嫩之气，宽阔的额头，连同隆直的鼻梁上架着的那副黑边眼镜，是他智慧的标识。他人尚在美国，却好风凭借力，借着陈独秀主编的《新青年》，早早打进了北大，他的《寄陈独秀》和《文学改良刍议》，如两道闪电炸响沉闷的天空，让他暴得大名。如今带着洋博士帽回来的胡适，更是身价百倍。

　　对北大，胡适的向往之情不可谓不热切。还在两年前，他就和竺可桢谈过创办国内著名大学的强烈愿望，谈到中国无著名大学的耻辱，他在那天的日记中大发感慨：“吾他日能见中国有一国家大学可比彼邦之哈佛，英国之剑桥、牛津，德国之柏林，法国之巴黎，吾死瞑目矣。”第二天意犹未尽，又在日记中添上：“国无海军，不足为耻也，国无陆军，不足耻也！国无大学，无公共藏书楼，无博物馆，无美术馆，乃可耻耳！”

　　对胡适这位文风犀利、倡导“文学革命”的青年学者，蔡元培打心眼里喜欢，陈独秀出任文科学长后的郑重举荐，更坚定了他拉胡适加盟北大的决心。为了改造这座死水一潭的高等学院，为了能更好地与那些旧势力较量，他需要陈独秀那样叱咤风云的主将，也需要胡适这样的急先锋。

　　在鲜花和掌声中甫到北大的胡适，就在蔡元培的安排下，作了一场题为《大学与中国高等学问之关系》的讲演。这天的礼堂，黑压压挤满了人，其中有许多是刚考进北大对一切都充满好奇的新生。在蔡元培和陈独秀的鼓吹下，北大一批学界宿儒和名流，此时也坐在了前排，谈笑风生互致问候，等待着这位北大最年轻教授的出场。

　　在蔡元培的亲自陪同下，胡适踌躇满志地昂步走上了讲台。这场面还真是盛大，听者如云，人声似潮，胡适的豪迈侠气一下子就被唤起了。就在他微笑着向台下致礼时，他下意识地用英文轻声念了一句荷马的诗：

　　Ｙｏｕｓｈａｌｌｋｎｏｗｔｈｅｄｉｆｆｅｒｅｎｃｅｎｏｗｔｈａｔｗｅａｒｅｂａｃｋａｇａｉｎ！（如今我们已回来了，你们请看分晓吧！）

　　他以为别人听不懂，不料却被前排的辜鸿铭听个正着，老怪物朝他惊鸿一瞥，报以一声轻蔑的冷笑。当初胡适的文学改良主张，就让辜鸿铭极不舒服，现在，这只叫嚷“改良”、小了自己整整３轮的兔崽，要让大家看什么分晓啊？

　　胡适于１９１０年考取第二批庚款留美后，先后读过两所大学，以讲演出众而入选全美优秀大学生联谊会。置身于北大讲台，他语声洪亮，底气十足，在提出要用西方现代大学的模式来改造北大，把北大办成现代国际著名大学的设想后，挥动着他有力的手势，慷慨激昂地说：我以为今日要造国家不亡，首在树人，树人之道，端在教育。我胡适之今天郑重宣布，回国后别无奢望，但求以一张苦口，一支秃笔，献身于北大迈向世界著名大学的进程！礼堂内响起了热烈的掌声。正当他嘴巴欲张未张之时，耳边忽然飘过一阵不高不低的奚落：

　　胡先生留了７年学，可刚才的英语说得实在不敢恭维，在英国那是下等人的发音！

　　胡适循音而望，是个穿长袍马褂留辫子的老怪物，也许是为了顾及自己的面子，这老怪物没说众皆能懂的汉语，而是一口纯正的英语。

　　他是谁呀？这么个梅干老头竟也能说英语！胡适火一般的热情顿时像掉进了冰窖，十足的自尊心一下子就被摧垮了。一直平视前方的他，这才收回了远望的视线，瞟了一眼前排席位，这才看到，在这位正襟危坐的老怪物身旁，坐着一群也多是长袍马褂的人物，他们当然是北大的教师了。他是知道北大那些名流的，辜鸿铭、黄侃、刘师培、陈汉章、马叙伦、章士钊……此刻，莫非他们正与老怪物坐在一起？胡适心里一凛，忙微红着脸走下台来。

　　第二天，胡适正式来到北大红楼授课。未及抬脚上台阶，就被在楼下晒太阳的一帮教授拦住了，为首的正是那位老怪物，他的眼光散淡，语气十分的不恭：你就是胡适？

　　这不是明知故问吗？胡适心里掠过一丝儿不快，但很快就平抑了这份情绪，礼貌地欠身回答：正是。

　　老怪物却不改方才教训的口气：你出国深造回来，怕是把老祖宗忘得一干二净了，我倒要考考你呢。

　　胡适觉得这个老头有点风趣，又见在他说话时，那帮教授一旁附和着，心想不接他这一招，怕是过不了关，乃轻松而笑道：那就请先生出题吧。

　　诗三百，你说哪篇最好？

　　这个不难，胡适在美国时就诗三百作过论文呢，他沉吟道：我看《唐风·蟋蟀》最好。

　　辜鸿铭既不点头，也不摇头，自顾发问下去：在十三经中，你能选出一句最好的话吗？

　　每人看法不一，我首推这句：“大道之行也，天下为公。”

　　老怪物笑了笑，俄顷摇起了头：不，当推“天不爱其道，地不爱其宝，人不爱其情”三句话最好，你用英语译出来给我听听。

　　胡适用英语译出后，老怪物微微皱了皱眉：译得还算准确，只是一张口就是欧美中下层的英语。

　　他不顾胡适的窘迫，又冒冒失失道：你留美多年，对美国肯定服膺崇拜吧，要不然怎就动辄喊“革命”呢！不过，我告诉你，“革命”两字可是孔子发明的，欧洲的民主思想是从中国传播过去的，再从欧洲传播到美洲。你受的美国教育，不过是假民主教育，假民主教育比真专制教育还恶劣。现在美国流感一样泛滥的民主教育，就是假民主教育。你的导师、美国那个实用主义哲学家杜威集假民主教育之大成，扬其波而助其澜，所谓小人之无所忌惮者也！在他心目中，哪里还有“人民”两字？现在美国的假民主教育，我看应改写为“民诅”教育，诅者，诅咒的诅也。

　　胡适受到这顿劈头盖脸的非美训斥，一时弄不清何以冲撞了这位老先生。出于尊老敬贤的考虑，他只得极力挤出微笑，装着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。待这老先生一段长话完了之后，才怯怯问道：请问老先生尊号？

　　得知原来竟是辜鸿铭，胡适又一次欠身道：原来是辜先生，失敬失敬，我在美国就拜读过先生的文章。

　　哦，是真的吗？辜鸿铭微微地有了一笑。

　　胡适肯定地点了点头，说三年前英文报纸《中国评论》上刊发过辜先生的《中国人的精神》呢。

　　上课铃声响了，胡适终于摆脱了纠缠踏上了红楼，他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。他清醒地认识到，这里流行着与康奈尔大学、哥伦比亚大学完全不同的学术气氛，隐藏着一批令人生畏性情古怪的旧派学者以及他们思想守旧的弟子。他的心不觉惴惴不安起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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